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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随巴赫而去
http://nszp.cc   2012年11月28日

父亲随巴赫而去  纪念父亲逝世十周年   
聂崇永 

    父亲的晚年生活过得孤独凄凉,陪伴他的是一个用了四十多年破旧的老沙发,坐垫下面塞满了旧报纸,坐上去很不舒服。我们建议买一个新沙发换掉这个老沙发,父亲始终舍不得扔掉这个有着深厚感情的东西,他说凡是新的东西我都不习惯,因为新的东西总是冷冰冰的,没有感情。 
    父亲是一个重视感情的人,他的感情从不轻易表露,深埋在心里,只有在他一个人恍惚冥想中,那抿着的富有男性魅力的嘴角上,露出一丝感情的端倪。 
    沙发周围是他的小天地,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制作一些小器具,他会认真地先画好图样,然后兴致勃勃地取材,一会儿剪啊,一会儿钻啊,一会儿敲啊,一把小刀、一只纸质的刀套、一个放牙签的纸盒、一个插圆珠笔的木架、一只用铜丝弯成的挂钩制作出来了,制作得精巧实用,放置在随手可取的茶几上。寂寞时,他会拿起这些自制的小器具,边抚摸边欣赏,自得其乐。 
    暮年多阴冷,一条灰绿色的旧毛毯紧裹着腿膝的父亲,手抱着热水袋萎缩在旧沙发上闭目神游,嘴唇上挂着往事的华彩乐章。 
    庐山云雾缥缈,仿佛身处仙境。父母带着刚满一周岁的我,陪伴娭毑*到庐山避暑。我们沿着忽隐忽现的山路在溪流松石间漫步。山重水复处,眼前展现一座英国式别墅,绿荫覆盖,气派不凡,石壁上刻着“美庐”二字。蒋介石夫妇正好从十字型长石台阶走下来,和我们不期而与。宋美龄走了过来,很有礼貌地向娭毑请安,蒋介石站在石台阶上微笑着,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气宇轩昂。父亲曾在庐山培训班听过蒋介石的训话。现在见到首长,自然要恭恭敬敬地向他点头致敬。父亲身材魁梧健美,岸然倜傥,其气派除没有犀利权势的目光外,与蒋介石不分上下。宋美龄与四姑奶奶是好友,自然也结识了我的祖母,加上我们的豪门世家,自然不会怠慢。她寒暄了一会,摸了一下我的小脑袋,便告辞回到丈夫身边。 
    沪江大学运动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万米长跑终点冲刺的场面,全场师生拼命地叫喊,为一名即将打破上海市万米纪录的运动员加油。这名运动员就是父亲聂光尧。他天生有一个长跑运动员的身材,修长的腿,肌肉匀称,脚髁细而坚韧有力,脚底板有着富于弹性的曲线,耐力、弹力和爆发力都凝聚在这完美的脚上。在最后100米冲刺时,他的步伐大而有力,手脚的摆动配合协调,节奏有致,姿态优美,轻松地荣获万米长跑冠军,并打破了上海市万米纪录,父亲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得到明星般的礼遇。 
    父亲骑着一匹棕色的阿拉伯高头大马,穿着米黄色粗帆布的马裤,配上擦得铮亮的马靴,真是英姿勃发。这是在湖南洞庭湖畔的小村庄南槛堤,父亲被当地政府选举为参议员,那天正是父亲35岁生日,村民们敲锣打鼓放鞭炮欢庆,父亲骑在马背上,喜气洋洋地接受村民的膜拜。还请了一个戏班子,在晒榖场上用四个梆桶*搭了一个戏台,唱了三天花鼓戏。河对面的南河村与我们这边的村民素来不和,这次竞选参议员失败,更是耿耿于怀,企图捣乱我们的欢庆活动。父亲知道了,非但不生气,反而大度到邀请南河村的村民过来看戏,还请几个头头喝酒,吃寿面。他们被父亲的宽宏大量感动了,说出了他们这次捣乱行动的暗号——照相。一个头头醉醺醺地说:“照相就是打咧。”幸好父亲的宽容大度,才解除了一场争斗。 
    在这个小村庄,父亲的威信不亚于关帝庙里的关老爷菩萨。村民有什么纠纷,总要告到父亲这里,由父亲了主持公道。有一回,有一个名叫刘一钻子的农民受到李保长的欺侮,和老婆一起到父亲这里来告状,他哭诉道:“他抢哒我的牛,打哒我的人,还要把我推到水里头。”他的老婆是湘乡人,拿出当地的惯用手法,赖在地上耍泼皮,嚎哭道:“天阿公,救嗯啊*!”父亲把李保长叫来进行调解,要他把牛还给人家。李保长是地方一霸,说什么也不肯。父亲伸出鼓着圆滚滚的肱二头肌的手臂说:“我们来拗手劲,谁输了谁还牛。”这一下把李保长震慑住了,他连连摇手说:“我喔是*敢同喜老爷拗手劲,算我背时。”李保长只得把牛还给刘一钻子。父亲为了表示感谢李保长的退让,亲自拿起纸枚子*点火,请李保长抽了一筒水烟。(在当地这是莫大的荣幸) 
    父亲张开了眼睛,站起来把热水袋的水倒了,换上热水瓶里的热水,重新坐到沙发上,裹紧毛毯后,点燃了一支廉价的雪茄烟。他凝视着缕缕青烟,心灵出窍,神游故国。 
    南槛堤是一个沿河村庄,背后是洞庭湖的子湖——长湖,中间是大片的水稻田,这里完全是自然生态环境。有吃不尽的鳜鱼、甲鱼,父亲更爱在晚上到水稻田里抓鳝鱼、田螺、青蛙。他带领我们几个小萝卜头,打着火把,走在田埂小径上,这时父亲总是高兴地吹着口哨,那是一曲节奏欢快的包格尼尼小步舞曲。明月当空,夜色如洗,蛙唱虫鸣,我们一行人踏着优美欢快的小步舞曲节奏,心怀秉烛夜游之趣,边玩边捉,一直走到长湖边上。长湖是以狭长的湖面而命名,整个湖面长满了荷叶,荷花盛开,著名的湘莲就出产在这里。父亲要大家休息一会,我们陶醉在荷叶的清香中,观赏朦胧的荷塘月色美景。返回时,我们的竹篓已经满载着鳝鱼、青蛙,顺手还捉到一只爬到岸上乘凉的甲鱼。我们这时已是饥肠辘辘,父亲关照杨师傅烧了一锅鱼生粥,让大家饱餐一顿,此时,我们家的公鸡开始头鸣,预告新的一天来临。 
    我在隔壁房间设计滚球机绘制图纸时,父亲特别感兴趣,这时他也不怕寒冷了,常常是长时间站在旁边观看,有时他还会提出一些意见。我惊奇地问:“爸比,你也看得懂机械制图?”父亲自豪地笑着说:“我画图纸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他很少这样开玩笑,此时,有一个他引以为豪的技术革新的事迹让他的神经细胞突然活跃起来。   
    风力水车是父亲一生中最得意之作。我们在南槛堤过着田园生活的时候,父亲注意到当地农民用来灌溉水稻田的水车非常落后。这种水车是脚踏驱动的,即费力,效率又低,而且当两人一起踩水车时,要配合默契,搞得不好,就会踩空,把脚碰伤。父亲是一个体恤农民疾苦的人,看到这种落后的情况,心中酝酿了一个利用风力驱动水车的方案。风力水车的设计、制图、选材、加工都是由父亲一手包办的,父亲的木匠功夫也是上档次的,每一个零件到制作得相当精致,可以说一丝不挂。工作得意时他会吹起口哨来,马赛曲、费加罗婚礼,斗牛士之歌随着刨花飞扬。这种自得其乐的劳动即是一种身体锻炼,也是一种精神享受。一个多月后,第一架风力水车树立在河边上,美观、坚实、实用。农民看到河水哗啦哗啦地自动流入水稻田,又欢喜又惊奇,交口称赞喜老爷赛神仙。后来周边乡镇都来参观仿造,“神仙水车”就普及开来了。喜老爷赛神仙的名气也传遍整个洞庭湖地区。 
    父亲的午餐总是千篇一律的快餐面,他煮快餐面极其认真,加多少水,煮多少时间,什么时候加调料,保温几分钟,都有着不变的程序,他边烧边看着手表,一秒都不差。吃起来发出嚯噜嚯噜的响声,几口就吃完了。休息片刻又回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看一会午间新闻。他欢喜看到节目越来越少了,出现那些蹦蹦跳跳,忸怩作态的庸俗节目,父亲会咬牙切齿地骂着,狠狠地关掉电视机。父亲对电视节目的反感情绪日益加深,最后连新闻节目也不屑一顾了,郁郁寡欢的他只有与回忆作伴。 
    在南槛堤的日子是父亲回忆的甘泉,骑马是他最喜欢的活动。家里养了四匹马,一匹白马,一匹棕马,一匹棕马生的小棕马,还有一匹就是父亲最喜爱的阿拉伯红鬃烈马。这是隔壁的滕老爷从长沙买来的。这匹红鬃烈马高大健壮,威风凛凛,气质高贵,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态,不是随便什么人能骑它的。父亲第一次走近它时,它竖起双耳,眼睛睁得圆圆的,嘴里发出呼呼的嘶叫声,四蹄不停地跳动,向靠近它的人示威。父亲毫不畏惧,一手抓住马缰,跃上马背,双腿紧紧地夹住马鞍。这匹烈马立即知道对手的厉害,顿时敬畏三分,它颠波了几下,父亲纹丝不动,它也就老老实实地服输了。从此它看到父亲就如看到老朋友一样,摇头摆尾,前蹄刨地,甚是亲热。 
    有一天,父亲的一个朋友,名叫刘五少爷,到我家来玩,他见到这匹红鬃烈马,一定要骑它跑几圈。父亲警告他这是一匹很厉害的马,劝他骑别的马。刘五少爷是一个好强的人,并且在当地也是一个玩家,骑马、打枪都会来两下子,怎么会在众人面前表示胆怯,在他执意要求下,父亲只好让他骑这匹烈马。这匹马只认父亲,一见到生人就嘶鸣示威。刘五少爷也不示弱,勉强骑到马背上,屁股还未坐稳,就被马用屁股一掀,摔下马来。这一下跌得不轻,刘五少爷趴在地上,好久才缓过气来。他气得直骂娘,不是父亲在,他肯定会掏出枪来毙了这匹马。 
    父亲从回忆中苏醒过来,他只感到光阴如白马过隙,自己已经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往日的风采已成过眼云烟,他只会以长吁短叹来宣泄心中的惆怅。夕阳西照,房间阴冷压抑,父亲的眼睛黯淡无神,没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他的兴趣。
    一天,久违的电视机又响了起来,那是音乐声。父亲走到我的房间激动地说:“这是巴赫的音乐。”原来是中央音乐台播放德国爱乐乐队演奏巴赫的音乐。父亲一反郁郁寡欢的常态,变得虔诚、安静、松弛,处在全心身投入的惬意状态。 
    悠扬宽宏的管风琴复调音乐,犹如从天堂流下来到汩汩清泉,洗涤着父亲的灵魂。巴赫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他的音乐表达对主的崇拜,描述世界的和谐美好。他以音乐与上帝对话,音乐成为通向天国的云梯。父亲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没有人间烦恼的和谐气氛。 
    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然而父亲的祖母崇德老人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教徒,其言行必然会影响下一代,父亲的潜意识里早已播上了宗教的种子,父亲在湖南乡下体恤农民疾苦的行为,便是宗教最核心的东西——爱。巴赫那带有宗教气息的音乐有如沃土,爱的种子在其中自然会有久旱遇甘露一样的感觉。 
    巴赫的作品充满了18世纪德国现实生活的气息,跳动着德国人民的脉搏,这正是巴赫音乐的灵魂所在。这在父亲的心灵中产生了共振,他对工作的认真态度,一丝不苟的精神,按程序办事的刻板,都和德国民族的素质一脉相承,音乐成了时空的纽带,将心灵沟通于高雅的韵味上,尤其音乐中的巴洛克风格,更是滋润着父亲的心田,父亲的精神为之一震,身心愉悦,那是很自然的事。 
    巴赫的音乐精神如此深刻、广阔,其震撼力可以永远铭刻在心。当父亲弥留之际,这种精神是伴随着他的,并愉悦地登上了天国的云梯。  

             写于2009年1月23日星期五 

     注解中:娭毑——湖南人祖母的称谓  
                 梆桶——农民大榖要的木桶  
                 嗯啊——湘乡话,我  
                 喔是——湖南当地话,怎么  
                 纸枚子——用草纸巻成的点烟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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