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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聶家花園,談我的祖母卓聶其純和其他長輩
http://nszp.cc   2012年3月27日

作者:卓以定

卓家的曾祖父卓孝復進士夫婦。

    前言:看了聶家花園,和崇彬和澤方表親共同寫的聶家婚嫁,感觸很深。因為我們都是來自一個曾經這麼著名的先祖家族,是一段中國濃縮的歷史。也因為我從小生長在海峽的另一端台灣,後來在六零年代來到美國南加州,前後在這兩個地方都和我的祖母卓聶其純有過極為親密好多年的祖孫情。
    祖母長相最似她父親和三哥聶其杰(雲台),個子矮小是曾家祖先遺傳,但五官端莊,臉型瓜子是個才女也是美女,待人親切和靄,從不疾言厲色。不只能畫能寫,更有多種言語能力的天份不要說是湖南話,上海話,普通話還有北京腔,連福州話都可以說的流利。晚年在美,常常一人在家可以負責替子孫接電話並和洋人交談。就是到了七,八十歲,還是常被中外朋友對她的雍容風度讚美有加,我的加州大學中國男同學們更稱讚她老人家是真正的「白髮紅顏」。
    除了在台的童年和她生活。在美那幾年,尤其我婚前,她老人家和我同室睡覺,吃飯,也是我室友多周。婚後生了孩子,她也和我週週幾乎常常見面。直到我結婚生女,在加州大學讀完生化碩士,然後我們搬來德州為止,但我們還是常飛去看她。除我之外,她老人家所有的十個孫兒女都在美國成長(另外兩個當時還在大陸生活),只有我兩祖孫在閒暇同床時,分享共同的語言,文化和歷史,她將所有的前祖情形和我一一分享。於是寫下這些沒有在你們文章發表的我們卓家這邊的詳情。
    我是卓以定,我的祖母是聶其純,是聶緝槼(仲芳)和曾紀芬的排行第八個兒女(第二個女兒)。我的祖父卓君衛字宣謀是福建閩侯縣(現在的福州)人。卓君衛的父親卓孝復(芝南老人)是前清的進士,在北平文才聞名,贊成清末變法,而和康有為等結為摯友。考翰林的文章也因贊成變法,而不受西太后錄用。清末曾經擔任杭州部郎,為人清廉,從此在北平生活,育有五個兒子,三代相處和睦,全部安住在王駙馬胡同。
    祖父君衛行四,個子高大,輪廓端正英俊,南人北相和我的祖母共育有五男二女,兒子是謂卓牟來,卓還來,卓貺來,卓慶來和卓孚來。二女是卓湘來和卓源來。每個人都個子高挺又好看,男性都平均身高六呎以上,女性也有五呎六吋左右。
    他們也個個優秀好學,牟來出生于1911年是國內清華大學畢業生(約和錢思亮同期),來美在U Penn賓州大學拿了MBA ,後來在董浩雲的航運公司擔任首級要職多年,育有兩個女兒卓以容和卓以欣。他在九零年末過世。其中以欣 Emily Cho曾經多年在紐約第五街從事教導女性時尚穿衣,並且在八九零年代兩本著作,上過美國暢銷書榜數次,曾經被美國Newsweek 和Time都先後介紹訪問過。次女以容Renee Cho是第一名大學畢業,後來曾拍華裔社會紀錄片,曾在十多年前得過Alfred Hitchcock Producer Award。
    卓還來出生于1912年,是卓家那一代最為才學過人的才子,精通五國語文,保送燕京大學,又是學校足球隊隊長,大學時得過Golden Key的殊榮,是指德智體都優秀的全能特優學生。畢業後留法,在短短幾年,拿了兩個政治和法律博士。中日抗戰初期,趕回中國報國,擔任北婆羅州的副領事。日本軍佔領北婆羅州時,他已經把所有的公文全部焚燒,準備做烈士,被關到集中營,他的新婚妻子趙世平和一兒以強和一女以佳,都和他隔離,從此天人永隔。
    卓還來一直拒降,至死不屈,加上日語流利,常告訴日軍用武力不能一統,並引用孔孟曰「不是殺人者能一之」。日方表面尊崇,內心極為嫉恨。美方此時開始打進東南亞,日方已經開始露出敗象,當地華僑僑領均勸卓還來領事可以由華僑保護下脫逃,但是卓還來認為華僑的生命更是珍貴的而拒絕。於是就在1945年日本人投降前不久,被日軍帶出和其它歐洲外交官一起處決,手段凶殘,要他自掘墳墓,進而槍殺,享年仅33歲。
    這是祖母一生之大痛,從勝利的國民政府手中拿到只有兒子的幾根黑頭髮。因為官方認為他的個子有六呎二吋,屍骨無法和西洋人區分,只有黑頭髮是唯一中國人卓還來的。祖母書法和詩畫無一不能,可惜我不才,只記得她曾寫過「唯有還兒再不還」等的詩句。抗戰勝利之後,當時燕京大學的校長司徒雷登特地到南京卓家致悼,並告訴祖母卓還來是他這一生所見最好的學生!
    伯母戰後帶了兒女方知先生英年過世,在痛定思痛之餘,隻身來美到聯合國工作。留下一兒一女在國內給自己娘家姐妹帶大。可惜國共戰爭,失去連絡,過了數十年才知他們為了「海外親戚」的牽連而影響了學業前程,受了不少的苦。幸好以佳的兒女爭氣都在美國Yale和 Carnegie Mellon研究院畢業就職。卓還來的烈士墓碑在北婆羅州有紀念塔,也終於設定在南京雨花台為他設在抗日烈士紀念園。

卓還來在二次戰後,北婆羅州華僑樹立的烈士紀念塔

    卓貺來是我的父親,出生于1916年,他因為自幼哮喘,以致多年養病在家,直到高中才進正式的育英高中學習,沒有留學。他和母親都是上海東吳大學畢業,後來因為是抗日份子,生命危險,不得不從上海逃到重慶,受了很多的苦,為此又生病多年。到了台灣之後,完全靠自己苦修,到了台灣以自己的實力從大學講師做起,最後擔任國立台灣大學外文學系的教授直到退休,曾經和表姐張心漪、俞大綵共事多年,去年(2008年)以92歲高龄在睡夢中過世。他的弟弟卓慶來出生于1920年,也是保送燕京大學建築學系,在台初以最高成績進農復會,終身未婚,為人熱情,溫和又善良,庆来叔晚年患癌症在台湾去世,他的去世较牟来伯父早几年,是九十年代中期。
    最小的弟弟卓孚來出生于1921年,也是燕京大學畢業,來美後得到哈佛大學的商學碩士。因為戰亂無法歸國,在紐約經商之外,喜歡藝術,曾經在紐約獨資經營華人的首所畫廊「米舫」多年。婚後和來自香港的嬸嬸,育有一兒以平和一女以安,也都在美結婚有了下一代。以安也是名校耶魯畢業的碩士。
    我的兩個姑姑也很優秀,大姑湘來出生于1915年,是北平貝滿高中毕业保送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在校參與所有的球類校隊。她來台後,考進美國新聞處,後隨夫君留英博士李孟萍博士擔任洛杉磯總領事一職到退休。有兩兒一女,各個都有美好家庭,都有孫兒女。她老人家和姑夫都是無疾而終。湘来姑姑于2001年11月去世,享年86歲。
    小姑姑源來年紀最小,1949年和我的父母來台,插班高中,也是考進台大的第一志願外文系。留美出國,嫁給台大機械系同學郭宗儀,姑夫是University of Illinois 工學院教授至退休。兩人相愛逾恆,育有三女,個個成家立業。其中長女嫁給美國最有名的基督佈道家Billy Graham的兒子Ned Graham。因為Billy Graham的過世妻子Ruth 一家是到中國最早的宣教士家庭,所以婚後,夫婦兩人在中國孤兒院致力於慈善工作。去年表妹Tina Graham在美國Lincoln Center受到數千位中國基督徒的特別貢獻獎,並且特地提出她是曾國藩的後代再回到中國擔任慈善工作,奉獻尤為有意義。
    在和祖母交談之中,她提的最多的當然是她一生勤儉持家的慈母,和她最為佩服的三哥雲台。三舅公是聶家眾多兒子之中功課最好的,1893年從上海回到湖南考中了秀才,曾經赴美留學,得過神學學位。1904年回到上海不入政界,經營工商業如組織恒豐紡織公司,開辦銀行,成立中華教育社,也經營航業。1920年左右還當選過上海總商會會長。他在39歲就喪妻,得重病之後,改學佛教。
    有一本在台灣和美加佛教迄今依然傳誦的書「保富法」,很多佛教居士和高僧都熟讀這本書,也知道作者就是這位曾經在上海十里洋場成功的實業家聶雲台。書中特別提到家教和家風,說如曾國藩家和林則徐家都在上海數代,數代都很興旺,因為他們都會積善布施。但是有些有錢家族,累積很多財富,全都傳給子孫,不久就揮霍光了。他強調「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的處事原則,就是仁者會將財富用在利他的公益上面,教會子孫行善自然會發達。不仁者只會將財富堆積在自家,久而久之兒孫只會花錢而已。 
    我是卓家唯一在台灣受到完整的傳統中國教育,在中山女中畢業,以第一志願保送台灣大學理學院植物系,四年第一,都是台大書卷獎的得主。當時六零年代,台灣的大專聯考非常困難,於是在數萬位聯考生中選出一百位各中學精英是謂保送。小時和所有在台灣的所有親戚都固定見面。包括祖母的姐姐聶其德和她的兒女,俞大維和夫人,曾約農,曾寶蓀等。
    我在南加讀書時,認識了同學呂子樵,他是台灣大學醫學系畢業,在美拿到藥理博士的腦精神專家(M.D. Ph.D.)。同學有一個聶家的表哥 Ted Nieh聶崇泰,他是祖母六哥聂其焜的孫子,他也在加州大學讀工程博士,和我們常一起去看祖母和大姑一家。後來他拿了博士,搬去Florida去做研究,成家立業,久而久之,就失去聯絡。
    在五零年代的那些年,我的祖母聶其純和她五姐聶其德都在台灣。兩人當時都身體很健康,都剛過六十多歲,雖然兩人都裹過小腳,但想法西式,開明又健康的上教會,都會彈鋼琴,一口氣表演到完。而且都能夠清楚記得小時學習的音樂和快樂的童年。兩人都達觀,穿著整齊,待人有禮,兩姐妹的麻將也是打得一等一。俞大維,曾約農和寶蓀更是常常用湖南語叫著「五姨媽,八姨媽」「五姑媽,八姑媽」。

卓以定和父親卓贶来在台大畢業典禮

    我的祖母在記憶中是個能文能武(因為她不只會縫補,也會補鞋和修理家中器具)的才女,她在台灣時和我大姑湘來同住。當時家中一大家人,有時小孩子吵架等事,祖母永遠可以息事寧人。而且她老人家很會察言觀色,有次我被姑夫罵錯了(明顯是別的孩子做的,我不敢申冤或辯解),就含著淚,準備穿鞋走回家,我奶奶(祖母)就衝了出來,很有愛心的告訴我,大人罵小孩無非是為了小孩好,以後要天天來玩啊!
    後來祖母就隨著大姑和姑夫外調也搬到美國了,因為她除了我們家,所有奶奶兒女都在美國了。那時做教授的父親日子還很清苦,我們住在學校配給的小宿舍,此時常來看我們的就是五姨(其德)婆了。她都是有司機帶她來,她總會及時的鼓勵我父親,一次是帶了一對她自己寫的對聯,上部我已記不得了,下部是「富貴於我如浮雲」,並且還說「室雅何需大,花香不在多」。她老人家更在一次父親生日,畫了一張壽字,是由一個個蝙蝠和壽桃相連。她常說父親是她最喜歡的外甥。只可惜當時的裱裝不理想,都已發霉,不能帶來美國。她老人家對父親的愛心鼓勵,我迄今想來都是十分溫暖。
    那幾年,我小時常去姨婆的兒女家,心漪(慶雲)姑姑的三個兒女都比我大,其中大女兒費宗清也是台大歷史系畢業的學姐。還有張心治(福雲伯伯)夫婦常來我家串門,直到他們一家全部移民到美。張心洽(鵬雲叔叔)給我的印象最深,他待人熱情,為人正直,又極端孝順。家中兩男兩女,比我幼小都甚為可愛,尤其是兩兄弟 Harvey和 Alan常下棋,倒是弟弟Harvey常會下勝,心中暗暗得意。
    我小時有一年去他家過聖誕,他當時已是政府經濟能將幹才。家中放了一顆很大的聖誕樹,上面裝了各種不同的顏色的燈飾。我從來沒有看過,就不禁拿下一個燈飾玩耍,一不小心就被我小手捏碎了。當時才九,十歲的我,嚇得不敢出聲。剛好鵬雲叔叔及時看到,就說這個小東西把它丟了,快洗手來吃蘋果。他這個及時送來的援手給一個貧窮的小孩是多麼大的愛心支持!
    在高中的那幾年,五姨婆給了我很多的美好回憶,有次去我們家,見到家父尊崇他的三舅聶雲台選擇信佛。於是五姨婆給我們談了一些她自己為何同自己母妹(包括我祖母)都選擇基督教的信仰。她特地提到她的早逝夫君張其鍠,是位民初著名才子,生前每去北京,必到王駙馬胡同和我祖父深談,兩個連襟感情深厚,談得投機。而且張其鍠研究易經和諸子百家都有心得,精於算命,卜卦,也愛談這些,常談到通宵達旦。甚至連自己的生死都算出來,自己將遇有血光之災,所以故意早讓妻小安頓和自己分開。
    後來果然依照他的預言,而真的英年意外逝世,對姨婆是一生的打擊。五姨婆於是好意的告誡父親,「所以天機絕對不可洩漏」,最好的人生,是將自己交託給上帝。千萬不要去算命,不言怪物鬼神。她這段故事不只卓家的長輩知道,甚至在美國的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約十年前曾經也刊載過這段。文中並說吳佩孚也知,加派了重兵保護,依然張姨祖父逃不了這劫數。在張死後,吳也是痛不欲生。。
    我最記得的歡娛場面是五姨婆的八十歲生日,主持人就是鵬雲叔叔,張家的大小三代全是特地著大紅衣服,大宴賓客,而且鵬雲叔叔還負責餘與節目。他不只英語流利,而且上海話,廣東話和湖南話都行,笑話連連來引起老人家生日宴的氣氛,沾滿喜氣。我也在不久以高額加州大學的四年獎學金出國留學,並且再次和祖母在美團圓了。在美不久就聽到五姨婆和鵬雲叔很突然地相接過世了。
    鵬雲叔叔的英年過世,父親難過了很多年,他總說這不只是家族的悲劇也是國家的損失。父親自己的事業隨著他的著作等身而節節高升,他一次來電說在台灣大學看到快要畢業的張孝威Harvey,準備出國,他給予Harvey很多的愛心鼓勵!希望孝威可以學成回國來繼續自己父親的遺志。 
    話說,在我高中二年級時,十月九日是台灣的國慶前一天,很多金門的大軍回台北慶祝,準備翌日數十萬人的閱兵。我的父親騎著剛有的小型Motor Bike去上班,不幸地被一個不知台北地理的大軍車撞傷。父親被彈出去,外傷不大,但是有腦震盪的跡象,昏迷過去。撞車地點很接近台灣大學附屬醫院,就被送到醫院的急症室。但是醫院擁擠,台灣大學是當時頭等學府,雖沒病房,消息還是很快地傳到國防部。
    當時的國防部長就是俞大維,父親的表兄。父親來台之後,和他的約農二哥,寶蓀三姐,一直十分熱絡(請參考曾寶蓀回憶錄的記載,基督報文藝出版社1970)。兩位長者不只學問淵博,熱情體貼,而且平易近人。在曾約農擔任東海大學的校長多年,有好幾次邀請我的父母去台中東海大學參觀。當時交通不比現在,他們出去都得翌日才回家。我們也常去他們家串門,每晚他們一定會在晚上十點左右吃宵夜,吃的極為簡單,就是標準的湖南小菜如腊八豆,辣椒炒雞內臟等等。每次看到我,一定牽著我的手,看著我的高個子說是因為國民教育有健康習慣才長得高大。

左一為卓貺來,右一留着白鬚的是曾約農,兩位教授在教室下喜相逢

    他們兩姐弟是同年生(1893)的堂姐弟,都是曾紀鴻的兒子所生(前者是大兒子,後者是第五個兒子,在附註有詳盡解釋)。兩人一起年紀輕輕的去倫敦大學攻讀數理。曾約農得到礦冶工程的博士,曾寶蓀是數學學士,又去劍橋和牛津深造,可惜當時博士學位尚未對女性開放。兩姐弟都是終生未婚,吃住簡樸,一生都是奉獻給社會和學子。
    近年來,東海大學更是在台中的校門口最美麗的林蔭大道,紀念他稱為「約農路」來紀念這位老校長的美好典範。在小時,我們大家交談時,常聽到晚上他們有電話打來,都是當時台灣總統夫人蔣宋美齡來電請問他們英文的文稿,可見兩位老人家的學問素養。
    尤其是兩位對任何貴賤上下人的平等心,更是令我感佩莫名。記得我大學快畢業時,他們兩位就請我到美國多學習研究老人學,如何緩慢老人頭腦退化的藥物將是救人濟世的學問。如今果然腦醫學正是最多專家研究的,可見他們的視野多麼深遠。我七零年初,帶了兩個幼小的女兒初次返台,寶蓀姑姑自己到我家來看我,關心我祖母的健康之外,就是和我討論世界局勢。眼看她剛克服乳癌,視力退化,依然是天天閱讀,有著憂國憂人的高貴節操。
    父親說過從小在北平,就深得他廣珊姨媽的喜愛,收為義子。他並且說起這位乾媽也是曾文正公的孫女(紀鴻之女),很有愛心,又都有著和自己母親(指祖母),寶蓀二姐一樣地書香經澤,養成了博聞好學的品性,又待晚輩都很博愛。但是來了台灣之後,父親本身就很低調,又進了學術界,對官宦社交沒有興趣,就從未再主動去看俞大維表兄了。
    但是因為這次幾乎要了他命的車禍,又把他們的親戚緣份拉近。身為家中唯一的女兒,母親當時也在美援會任職,我在第一時間就從學校趕到醫院陪伴受傷的父親。親眼看到國軍三位中將來致歉,其中一位是隨身服侍俞大維的鄭為元中將。他們不只致歉,而且將父親安排到了二等病房,和當時「自由中國」發行人雷震的司機也是車禍重傷者同屋。
    父親車禍傷好,就和我們母女一起到俞表伯的宿舍。當時的俞伯伯自己從美開完腮腺癌,因為金門砲戰而不得不歸國再次接下國防部長(註一)。他其實是位文武全才,得過德國和哈佛的雙博士學位的學者,根本不是國民黨員,也不是職業軍人,更不愛作官。就像我們的祖先曾文正公一般就是為了救蒼生的信念,以抵抗來求安定的使命而接受任務的。
    他和伯母住在一個溫州街附近的日本典型的小屋子,週末家中充滿了客人,都不是官員,倒是常有他弟妹大綱和大綵兩人,其他親戚,還有文人教授,歷史作家如高陽等。因為俞大綱是台北文化大學教授戲劇的,也常有國劇演員出現。伯母陳新午是俞伯伯的表姐,也是國學大師陳寅恪的妹妹。個性尤其熱情好客,她會主動的牽著我的手到處跟來客說,稱讚我是多麼會讀書,都像我的祖母。在家中俞伯伯是聽眾,並且附和著說我的祖母「八姨媽真是才女」。俞伯母是家中的開心果。後來更是主動的說要做我乾媽,我的父親非常感動,說怎麼有兩代都是乾父母的巧合。
    在俞家我最有印象的幾件事就是俞伯伯對人的敬重和謙虛。他連我這個剛剛由高中進台大的新鮮人都會問我,當時瓊瑤的小說剛剛在流行,他問我值不值得閱讀?他們的家,很多家俱都是光復前房主留下來竹子做的簡樸舊家俱,可見他們的清廉操守。想來過去他追訴金元卷的幣害和毛邦初的貪污案時,不禁更是肅然起敬。
    還有他的好學精神,每間屋子都有書架,就是小小一間廁所都有小書架。書架上的書,有天文,地理,數學,歷史,新聞,雅俗共賞。各種語文的,有德國,美國,英國,還有各種中文的。我在上廁所時,第一次看到美國出的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s。晚年他的簡樸家中,也掛了觀音菩薩相,他也正式歸依佛門。
    說到這裡,看著手邊早已泛黃前人的一堆相片,他們那張張曾經年輕或是精神煥發的面孔。不得不承認,往事如歷,歲月悠悠,人生任何一段時光轉眼就過,真如夢幻啊。人生原來生老病死,春夏秋冬,就是一個個,又一串串的緣份來連接我們的人生(full circle)! 

卓以定和先生呂子樵在九零年代,和兩個剛進大學的女兒合照

    我因為是家中的唯一女兒,父親不准許我申請美國東部的名校,只許我去加州和祖母,姑姑附近研究院讀書。結果我的兩個女兒都可以在美國選擇自己的愛好,如今都已成家立業。大女兒Tina 和俞伯伯一樣從十七歲去哈佛大學,拿到學士和博士,而且也是精通五國語文。
    她29歲在賓州大學就開始擔任明清文學的助理教授, 39歲就擔任耶魯大學的正教授。在五六年前,Tina打電話來說在系裡教導了一位極其聰明又好學的學生。對方是位美華混血,名字叫Daniel Nieh 聶本洲。而且對方還說是她的表弟,果然,兩人細談他正是祖母哥哥(四哥其煒)的曾孫,也因為Daniel,我才重拾起對聶家的尋根心,和重溫起我祖母給予我人生的所有的愛護,溫暖和善德。
    …我的祖母晚年,身體開始衰弱,有一陣子我們有機會想將她從加州搬來德州奉養。但是她老人家早已近九十歲,行動不便而作罷。
    我常常打長途電話給她,那是七零年代,長途電話費用很為昂貴。我當時是兩個女兒大到進託兒所之後,再度去德州大學攻讀博士。記得很清楚在她生前和她老人家打的最後一個電話時。我一叫她奶奶,她一時恍神叫了我小姑姑(源來)的小名「元寶」。我說我是「以定」啊!
    她後面說的幾句話,我次次想到都會銘感於心,淚盈滿目。她老人家說「以定,以後就不要再打長途電話了,那多貴啊! 而且不值得,因為我老了,連自己的女兒,還是孫女兒一時都聽不清楚了。妳知道妳聽錯了,不會生氣,因為我給妳升級了。可是如果是我女兒聽了,就感到自己的娘都不清楚自己的聲音,是降級了呀。所以以後就別再打電話來了,反正老人就記性差,也記不起來是誰打的。
    以定,以後妳想到奶奶時,就只要記得奶奶要妳一生都快樂。有兩個小方法就可以保証一生都會快樂受用。那就是永遠記得要知足常樂,還有永遠記得要幫助他人。記得助人是快樂之本啊!」然後,我這最親愛的祖母,一位勇敢的湖南女性就自己做主地把電話掛斷了。 
    她的善終也正如她所願,她常常對我說,哪天在社會沒用就得快走,不能拖累親愛的家人!過了一週,她就患了急性腦膜炎,高燒昏迷,在醫院不到一週就安然去世了。沒想到,就在我和她打完電話之後,第二週我就趕飛去加州,代替在台的父母去參加她老人家的葬禮。
    我祖母去世時候,我正在念博士。在電話之中常和祖母談起,她老人家會鼓勵我繼續努力讀完,千萬不要受“過去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影響,其實男女絕對是平等的。所以她的葬禮時,我特地走到她的面前(那是我生平頭次近距離見到親人過去,印象深刻),挨著她的身體,心中默語,請奶奶放心,我剛剛考完博士鑑定考試,一定會在短期拿到博士。我們當時家中環境很清苦,先生放下原有工作,去醫院受住院醫師訓練,拿的是醫院基本工資。兩個女兒(1969年和1971年誕生),小女兒六歲剛可上小學一年級,兩小孩都是上家正對面的West University Elementary公立小學。可以自己走過去,下課可以自己走回家。所以我才能隻身趕去洛杉磯,參加祖母葬禮三天。我在1979年6月拿到博士學位,有相片和文憑可以証明頒發時間,于是以此推論祖母应該是在1978年春天時過世的。
    我在奶奶走後第二年順利拿到德州大學博士,後又考上美國心理醫生執照。這三十年,一直在休士頓有自己診所開業,並且在休士頓家庭輔導中心服務多年,尤其專長婚姻和親子關係。在北美世界日報設有心理專欄,擔任多項華人社區義工和負責休市清寒獎學金十餘年,並且經過北美燃燈慈善基金,用父母的名字在陝西和四川偏遠地區設立兩所小學。閒暇時,是一個得過多項大獎的水彩畫家,2007年選上全美最佳的百位水彩畫家。也在天津教育,和台灣的皇冠,遠流出了七本書。
    我如果有任何成就和驅使我努力的力量都是來自我的先祖給我的基因和教誨。尤其是我奶奶,她這一生教我最多。她和所有我的所提的長輩一般,不論是從商,從軍,從政,從事教育文化,科學研究,他們教導我的就是一生正直善良,永遠學習,勤勞努力,愛國愛家又愛人,待人以禮,常存大愛心,無私慷慨,平易近人,儉以對已,寬以待人……. 
    註一 俞伯伯擔任國防部長時(也是台灣在最困難時期),他都是親自去最前線視察,腦後曾中過彈,碎片一直留在頭殼內。現在的最前線高登島為了感念他,也稱為「大維港」。2009年春天,我們初次去了金門,也到了和廈門最近的小金門。那裡有「俞大維紀念館」,我在那兒和俞伯伯的臘像合拍了相片,離最後一次和他見面已是四十多年了。
    註二 我文中所述的長輩都是曾國藩傳人。曾國藩最小的兒子曾紀鴻的女兒是曾廣珊也就是俞大維的母親,曾紀鴻的大兒子曾廣鈞的女兒是曾寶蓀。曾國藩的兒子紀澤的兒子曾國銓(其實是紀鴻親生過繼給紀澤)的兒子是曾約農。曾國藩的最小的女兒曾紀芬和聶緝槼生育的第三個兒子是聶其杰,第五個女兒是聶其德,第八個女兒是聶其純。所述前面的長輩,幾乎個個都享有高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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